2004年,在德国科隆音乐学院完成三年深造之后,青年钢琴演奏家葛灏回到母校上海音乐学院,成为上音钢琴系最年轻的讲师。时年25岁的葛灏更像个大哥哥,课间经常跟学生聊天,用以开启师生交流的,通常是一个他认为特别容易回答的问题:“你喜欢音乐吗?”
“我觉得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吧,喜欢就是喜欢,不喜欢也可以直接说不喜欢,我们这种老师又不会批评你。”但是,在迄今18年的教学生涯中,无论是来工作室学琴的小朋友,还是音乐专业院校的大学生,葛灏收到的答案,除了明确的“喜欢”和“不喜欢”这两种,还有占比相当高的第三种“说不清”“我不知道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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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如果是普通的琴童这么讲也就算了,但他们中有些是音乐专业院校的大学生,从四五岁就开始接受专业训练,每天在钢琴前练习五六个小时,刷掉了绝大多数同龄的琴童,才有机会进入上音。这样的年轻人还在说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音乐,或者直接告诉我‘不喜欢’,那真是让我很担心的事情。”
在接受晨报记者专访时,葛灏这么说。
葛灏的琴童生涯,是从5岁时父亲将一台凭票购买的聂耳牌钢琴搬回家开始的。当时正值中国改革开放初期,钢琴这种在此前人们看来非常“高贵”的大件,也小批量地进入到望子成龙的普通市民家庭,由此也诞生了当代中国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琴童,1979年出生的葛灏,1982年出生的郎朗,都在此列。
三十多年过去了,中国琴童数量以惊人的速度激增——早在几年前,中音协的一项统计显示,中国琴童总数已经超过了3000万人,其中学钢琴的孩子更是绝对的主力。而作为上音钢琴系教师、艺考评委,上音钢琴考级常任评委,葛灏接触过数以万计不同年龄段的琴童,并亲自教导、深度参与过其中一部分琴童的学琴和成长,见证了太多被家长按在钢琴前的孩子,他们的挣扎、叛逆和迷茫。
【考级迷思】
“如果只是为了培养兴趣爱好,何必在考级上急于求成?”
钢琴考级,是很多琴童和家长特别关注的话题。上海音乐学院是唯三(另外两家是中央音乐学院和中国音乐学院)可以在全国各地常设考点的专业院校,作为上音钢琴考级常任评委,葛灏去过上海和外地多个考级现场,仅在上海,每年参加上音钢琴考级的琴童就多达两万余名。“很多时候,甚至可以说是大多数时候,做钢琴考级的评委,是一种‘折磨’。”葛灏直言不讳。
这种“折磨”,来于琴童水平的良莠不齐,且这些“不齐”还来得五花八门。“有的节奏不准,有的指法不对,还有的对一首曲子弹得好坏的标准都是不清楚的,不只是音乐上面的理解,而是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搞错了。结果就是同一首曲子,你能听到800个不同的版本。有的孩子弹比如肖邦,乍一听你还以为这是什么现代作品。”每次做评委,尤其是去二三线城市的考点,葛灏的经验都是“大开眼界”、啼笑皆非。
跟二三线城市相比,上海的钢琴教育在师资水平、规范化管理方面都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,上海琴童的总体水平在全国也是名列前茅的。但即便如此,葛灏依然发现,很多考到了7级、8级的孩子,也不见得有与这个级别相匹配的能力。尤其是一些音乐培训机构,迎合家长的急于求成,以能够让琴童迅速考到相应级别作为自身培训水平高的佐证。机构老师会在考级之前一段时间,教琴童突击考级曲目,跟着演奏示范“扒带”,硬生生“啃”下一张考级证书。
这种简单粗暴的突击练习,直接耗光了琴童对于曲目的兴趣。已有不止一位业内人士提醒,“要毁掉一首好曲子,最快的办法就是将它列入考级曲目”。而更长远的遗留问题则在于,因为乐理基础不扎实,对音乐的理解力、表现力都有所欠缺,除了硬啃下来的考级曲目,琴童拿到一首新的曲子,依然是无从下手,不会弹。更有甚者,有些琴童在考出10级、完成“父母交代的任务”之后,就再也不愿意碰钢琴一下了。
针对部分琴童家长对考级的执念,葛灏的意见非常明确:没必要,不值得。
“如果只是为了培养孩子的兴趣爱好,家长大可不必在考级上急于求成,你就慢慢考,别破坏孩子对音乐的热情,也别给孩子和自己那么大的压力,毕竟孩子在学校的学习已经很辛苦了。而如果你想让孩子走专业路线,那钢琴考级也完全不会被作为能力的参照标准。就算你钢琴考到10级,也只是个业余选手而已,在专业人士眼里就是个小学生水平。”
【专业养成】
“如果你想走钢琴专业路线,那就是从四五岁开始苦练,无一例外”
为了培养一门兴趣爱好而学琴,这种被现在琴童们视为“负担”的事情,却是葛灏那代琴童没能享受过的“优待”。“像我的父母,就是普通老百姓,家里经济条件也不怎么好,要买钢琴还要先去弄张票。我第一台钢琴2040元,那是1984年,父母等于是砸锅卖铁把钱都用在你身上了,难道是让你培养兴趣爱好的?想都不要想。不敢说一定要成名成家吧,你也一定得朝着专业、职业的路去走。”
而专业这条路,跟钢琴考级、跟作为音乐爱好者的路,是截然不同的。从5岁学琴之日起,葛灏每天练琴8-10个小时,上了小学之后减为6个小时,弹到深夜12点是家常便饭。从郎朗的讲述和自传中,读者见识过琴童背后一位“虎爸”强大的助推,葛灏的父亲也是如此。在高强度的训练压力之下,小葛灏也有倦怠偷懒的时候,“冬天哦,我棉毛裤穿着,滑雪裤穿着,我爸在我大腿上一掐,棉毛裤和皮都能粘到一起去,你说用了多大的力气?我妈心疼得不得了,要跟我爸离婚。”
直到成年之后,葛灏的菜单里才有了鱼这个选项。小时候要抓紧一切时间练琴,葛灏每天的晚饭时间只有10分钟,葛爸爸嫌吃鱼挑刺浪费时间,吃快了还可能卡喉咙,鱼是葛家饭桌上极少见的菜。“要保证营养,我们家通常是烧大排,我爸撕一大块肉下来,塞进我嘴巴里。快吃,吃完快去练琴。就是这样。”
1997年,葛灏考入上海音乐学院。2001年,葛灏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德国科隆音乐学院。结合自己作为琴童的经验以及教导不同年龄段学生的经验,葛灏不止一次告诉前来求学的家长:要想走钢琴专业路线,就得从四五岁开始苦练。“我大学时候的同学,现在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,都是从四五岁就确定走专业路线的,无一例外。迄今为止,我没听说过任何一个从十来岁才开始弹琴、然后一鸣惊人的天才。”
也有家长提到,很多孩子上高中后发现文化课成绩跟不上,改走美术、表演等艺考路线,也获得了成功。但葛灏解释,这种临阵磨枪,完全不适用于钢琴专业。因为一个人手指伸展开来所能达到的宽度,手指的力量和韧性,对旋律的敏感,这些都是需要刻入肌肉记忆里的东西,“无法速成”。
“您看看我家孩子有音乐天分吗”,这是葛灏经常会被家长问到的另一个话题。葛灏说,这是要分阶段的。一个孩子从四五岁起开始学琴,勤奋是最主要的。“你一天练5个小时,跟别人一天练1个小时,那出来的质量肯定是完全不一样的。我这里有个小朋友,4岁半来跟我学琴,每天练琴7个小时,爷爷、奶奶、爸爸三个人每人盯两个多小时,轮番作战,他那个手指弹出来的质量,同龄孩子无人能敌。”
勤奋起到主要作用的时间维持6年左右,到11-12岁上初中之后,孩子的天分就开始起作用了。“你的乐感是不是好,你弹出来的旋律是不是能感动人,在这个阶段才能展现出来。也就是说,如果基本功不过关,你再有天分,也就是个业余水平。现实的情况是,很多孩子都没过得了‘勤奋’这第一关。”
【家长之惑】
“我觉得有些父母可能理解错了何为‘快乐’何为‘辛苦’”
葛灏父母的职业都与音乐无关,但他们很早就发现了儿子在音乐上的天分,或者起码是才华所在:18个月大时,葛灏已经能完整哼唱当年流行一时的《军港之夜》,虽然连歌词都唱不清,但每个音都是准的。观察了三年多,葛灏爸爸下定决心买回一台钢琴,并且兜兜转转找到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一位老师,开启了葛灏的钢琴人生。
勤奋、吃苦、高压,几乎是葛灏、郎朗那一代琴童成长的共同特色。葛灏小时候没少挨爸爸的揍,父子关系最紧张的时候,葛爸爸还放过这样的狠话:“如果你考不上音乐学院,去,黄浦江没有盖头的,我们不会拦着你。”
以现在的眼光来看,那样严苛至不近人情的教育模式,是要被批判的。尤其是年轻一代父母,他们更想用快乐、宽松的教育模式,建立某种朋友式的亲子关系。但葛灏直言,在钢琴教育领域,只有极少数琴童能够做到严格自律,绝大多数都需要父母的监督和管束。这也是每次收学生时,葛灏一定要先“考察”家长的原因。
有的家长只想培养孩子的兴趣爱好,没问题,那确实放轻松一点;有的家长希望孩子走专业路线,那就是另一种要求了,家长必须跟着孩子一起坚持。在琴童的养成背后,同样是对家长时间、精力、意志力等巨大的、长期的考验。有的家长来问葛灏:小孩每天练琴一个多小时,太辛苦了,葛老师有没有更好的办法?这种追求“事半功倍”的想法,令葛灏震惊。“一天弹一两个小时,屁股都没坐热呢,这个强度算得了什么?!如果这样家长都觉得心疼,都无法坚持,那干脆就别让孩子学琴了,肯定学不出的。”
成年后追溯自己的学琴经历,不管是郎朗还是葛灏,都对严苛的父亲表示出了理解和感激。葛爸爸也提到,当年陪儿子练琴并不是一味施加高压,而是有思考、有进退的。比如爸爸每天都会观察儿子练琴的状态,每天晚上都要思考,如果觉得儿子哪天有点逆反情绪,第二天就会想办法调整一下。“这是我成年后他才告诉我的,当年的我还没法体会到这样的用心良苦。现在回过头去看,我非常感谢我爸爸能够坚持,也用各种办法让我坚持了下来。”
葛灏父子当年的坚持,相当一部分原因在于条件有限,必须全力以赴,没有退路。而随着社会和经济条件好转,现在家长们的选择空间多了,也更容易动摇。
“我觉得有些父母可能理解错了何为‘快乐教育’,何为‘吃苦教育’。我认为快乐教育是你通过努力奋斗后达到了想要的目标,你就会有成就感。快乐是基于成就感的,而不是基于一个看起来很快乐、但其实很松散的过程。
这点孩子可能还不完全理解,但家长一定要想明白。你想要一个专业的结果,你就得付出专业的努力。”
当然,并非所有努力都能通往专业之路。一个学生资质如何,有没有前途,老师会随时跟家长沟通。葛灏说自己“劝退”过不少家长,会很坦白跟这些家长说,孩子把钢琴作为业余兴趣爱好没问题,但走专业路线实在是太为难孩子了。“这种专业意见家长是听得进的,他们也会说没有那么功利的目的,还是希望孩子继续跟着我学琴,那我也是很高兴的。尤其在上海,我相信这样的家长会逐渐增加。”
【音乐人生】
“我不想用音乐去刺激人们的耳朵,而是像海水那样慢慢浸润”
小时候孤注一掷式的钢琴教育,练就了葛灏那代琴童们扎实的基本功。当了老师之后,葛灏确实见过非常优秀的琴童,有些琴童所能驾驭曲子的难度要超过他当年。但如果综合对比,葛灏还是认为,1980年代那批琴童的基本功,比现在的孩子扎实得多,比如同样是钢琴10级,现在的质量跟1980年代相比是下降的。“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,包括现在的孩子在钢琴上花的时间,包括学校学习的压力,包括更多娱乐方式的出现,也包括家长是不是能够全力推进。”
除了基本功,琴童们对音乐的态度,也完全在葛灏的意料之外。1997年葛灏报考上海音乐学院,钢琴专业招生14名,2022年同专业招生18名。招生人数并没有大幅度提高,但因为学琴人数爆增,竞争压力要比葛灏当年激烈得多。但就是这些一路披荆斩棘考进上音的学生,在被葛灏问到“你喜欢音乐吗”时,有的回答“我不知道”,有的回答“说不清,反正我妈妈让我学琴的”,还有的告诉葛灏“我毕业以后一定不会从事跟钢琴相关的工作”。
这是最令葛灏感到担忧或者心疼的地方:花了那么多时间,用了那么多精力,奔赴的是一件自己都不知道喜不喜欢的事情。——葛灏自己在漫长的学琴生涯中,挨过打骂,有过挫折,但有一点自始至终是非常明确的:我喜欢音乐,弹琴让我快乐。
葛灏试图把对音乐的理解和热爱,把音乐对自身的润泽和影响,传递给学生们。他把自己的微博名改成了“传乐士”,这里的“乐”,既是音乐,也是快乐。比如他经常为学生举办小型音乐会,让他们有更多机会上台,从上课和演出当中感受到音乐的乐趣;比如在发现少数学生会弹奏肖邦或者舒伯特,却对这些音乐大师的生平知之甚少时,推荐学生们要多读书,“生活重心是钢琴,但不能只有钢琴”。
文化课成绩一直是艺考生中饱受诟病的话题。能考进上音的学生,勤奋和天分都不会差,但他们要继续修炼的,就是文化素质和文化修养。
“在你完成所有基础项之后,我觉得文化底蕴在音乐的表达里是非常重要的。音乐本来是一个文化领域的东西,如果是没文化的人来搞文化,那肯定搞不好,搞出来也就是个钢琴匠。傅聪为什么能成为钢琴大师?他小时候是被逼着读四书五经的,文化底蕴不一样,那么他弹出来的琴和别人也是不一样的,是有更多层次的。”
而葛灏的“不一样”,已经获得业内的广泛认可。回国任教之后,葛灏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音乐人生,并且读了大量的古典文学作品。他发现在某种程度上,自己所热爱的舒伯特,跟老子、庄子,是可以相通的。无论是个人的性格里,还是琴声当中,年少成名的锐气逐渐减少,取而代之的是细腻、温和、纯净。“现在大家对我音乐的总体评价是非常柔和,我觉得我不再需要用音乐去刺激大家的耳朵了,而是希望像海水那样慢慢浸润,我出来的音乐能慢慢把你吸引住,把你的耳朵抓住,让你忍不住说:这个音乐真的很好。”
就在昨晚,葛灏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带来主题为“爱上舒伯特”的钢琴演奏会现场。因为不久前刚刚感染新冠病毒,再加上接二连三收到多场音乐会取消或延期的消息,葛灏内心也经历了一场斗争,到底是延期、取消,还是如期举办?最终,他选择让音乐会如期而至。
“音乐会取消或者延期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,坚持反而是要排除各种不确定因素,排除种种困难,是不容易的。
这场疫情已经改变了我们太多,所有人都希望生活能重回正轨,我选择在非常时期照常举办演奏会,也是表明自己的一个态度,以平常心去对待生活、工作、学习。”